未央宫夜宴的暗流并未随着舞姬的消失而平息，反而像投入深潭的巨石，激起的涟漪在平静的水面下扩散，酝酿着更大的风暴。宫廷内的气氛愈发诡谲，连最低等的洒扫宦官行走时都屏息凝神，生怕触怒了哪位贵人。吕雉依旧每日临朝，处理政务，神色如常，但眉宇间那抹凌厉之色，却比往日更盛。

凌墨依旧履行着郎官的职责，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投向自己的目光中，探究与审视的成分增加了。吕雉并未就夜宴之事给予他任何明确的嘉奖或指示，这种沉默本身，就是一种信号。他知道，自己已经无法再完全隐藏在幕后，他必须更加小心，同时，也要利用一切机会，加深自己对这座宫廷和其主宰者的理解。

这日午后，凌墨被安排巡查永巷一带的宫禁。永巷是宫中地位较低的宫女和犯错嫔妃居住劳作的地方，环境相对僻静。秋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，透过高大的宫墙，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草木气息。

正当他按剑走过一条狭窄的巷弄时，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，伴随着单调而沉重的“咚…咚…”声，随风飘来。那歌声凄婉哀绝，如泣如诉，虽然音调不高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，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。

凌墨停下脚步，侧耳倾听。歌声断断续续，唱的是楚地方言的俚曲，他并不能完全听懂，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无尽悲苦、刻骨思念以及对命运不公的控诉，却清晰地传递过来。而那“咚…咚…”之声，显然是某种重物撞击的声响，与歌声的韵律诡异地交织在一起。

他循着声音走去，穿过几道月门，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。院中有一口石臼，一个披头散发、身着赭色囚衣的瘦弱身影，正机械地举起一根巨大的木杵，又重重落下，舂捣着石臼中的谷物。每一下都耗费着她巨大的气力，使得她单薄的身体剧烈摇晃。

是戚夫人。

凌墨心中一紧。这位曾经宠冠后宫、能与吕雉争夺太子之位的绝代佳人，如今已憔悴得不成人形。昔日如云的秀发干枯纠结，华美的容颜被尘土和泪水污浊，只剩下一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，此刻空洞地望着虚空，唯有在歌唱时，才偶尔闪过一丝不甘与怨毒的光芒。

她唱的，正是那首后世闻名的《舂米歌》：

子为王，母为虏。

终日舂薄暮，常与死为伍。

相离三千里，当谁使告汝？

（儿子是王，母亲是囚徒。从早到晚舂米到天黑，常常与死亡相伴。相隔三千里，我能让谁去告诉你我的苦楚？）

歌声凄楚，字字血泪。她在思念远在封地赵国的儿子刘如意，也在控诉吕雉对她的残酷迫害。那沉重的木杵每一次落下，都像是在撞击着观者的心脏。

凌墨站在院门阴影处，没有进去，也没有离开。他心中五味杂陈。作为后来者，他清楚知道戚夫人和刘如意的最终结局是何等惨烈。眼前的景象，正是那场着名悲剧的序曲。戚夫人的歌声，与其说是哀叹，不如说是一把双刃剑，在宣泄自己痛苦的同时，也彻底激化了吕雉的杀心——她竟还敢思念儿子，还敢心存怨望？

果然，不过片刻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几名面色冷峻的永巷令宦官带着几个粗壮的宫妇匆匆赶到。为首宦官厉声喝道：“戚氏！安敢在此喧哗，吟唱怨词，惊扰宫闱！还不闭嘴！”

戚夫人仿佛没有听见，反而唱得更加凄厉，木杵也砸得更重，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都倾注其中。

“给我拿下！”宦官怒道。

宫妇们一拥而上，夺下木杵，将戚夫人死死按住。戚夫人奋力挣扎，嘶声哭喊：“放开我！我要见陛下！我要见我的如意儿！吕雉！你这毒妇！你不得好死！”

她的咒骂声在空旷的院落中回荡，令人毛骨悚然。

“堵上她的嘴！拖下去，严加看管！”宦官气急败坏地命令。

凌墨默默看着戚夫人被粗暴地拖走，那凄厉的哭喊和诅咒声渐渐远去，最终消失在深宫重门之后。院落里只剩下那口石臼和散落一地的谷物，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悲愤。

他知道，戚夫人完了。这曲《舂米歌》，就是她的催命符。它彻底断绝了吕雉可能仅有的一丝犹豫或者说是“猫捉老鼠”般的戏弄。一个失去了所有顾忌、只剩下刻骨仇恨的敌人，是绝不能留的，尤其是这个敌人还有一个拥有王位的儿子。

凌墨没有在此地久留，他转身离开，心情沉重。他并非同情戚夫人——宫廷斗争本就残酷，成王败寇，戚夫人得势时也未必比吕雉仁慈多少——而是对这种毫无退路的毁灭感到一种深沉的寒意。在这座黄金铸就的牢笼里，人性被极度扭曲，爱与恨都化作了最致命的毒药。

当晚，凌墨通过郭解的渠道，向宫外传递了一个简短的消息：“永巷悲歌，恐激雷霆。”他无法说得更明白，但这已足够让有心人捕捉到宫中的风向变化。

果然，没过两日，宫中便有隐秘的消息流传出来：戚夫人因“怨望诅咒，大逆不道”，被吕后下诏，施以“人彘”之刑。消息被严密封锁，细节无人知晓，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，却仿佛已经弥漫了整个未央宫和长乐宫。

惠帝刘盈得知此事后，深受刺激，一病不起，从此更加疏于朝政。而吕雉的权威，则通过这极端的手段，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，再无人敢公开挑战。然而，凌墨知道，这种建立在恐怖之上的权威，如同以鲜血浇灌的恶之花，看似娇艳，根基却已腐朽。戚夫人的《舂米歌》和她的悲惨结局，就像一根毒刺，深深扎入了汉帝国的心脏，其带来的怨恨与恐惧，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，持续发酵，影响着帝国的命运。

而他，凌墨，这个历史的旁观者与参与者，在见证了这惨烈的一幕后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：他必须尽快积蓄力量，找到离开这个漩涡中心，或者至少能够自保的方法。否则，下一个在永巷哀歌，或者无声无息消失的，或许就是他自己。

（第九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