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冬日，比洛阳更为干冷。凛冽的北风卷过渭水平原，吹拂着这座尚未从迁徙的创伤中恢复过来的都城。市井萧条，粮价飞涨，即便是西凉军的粮秣供应也时常捉襟见肘，更遑论被强行迁来的数十万洛阳百姓和长安本地居民。饥饿与寒冷，如同两把无形的枷锁，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，也悄然酝酿着不安与动荡。

凌云的中郎将府邸，虽能遮风挡雨，却也时常能感受到这股弥漫全城的寒意与匮乏。朝廷的俸禄时断时续，麾下数百部属的粮饷供给，成了他必须面对的现实难题。向董卓或李儒伸手索要，固然能解一时之急，却会加深他对西凉核心层的依赖，非长久之计。他需要一种更根本、也更隐蔽的解决之道。

他的目光，再次投向了墨老和他所代表的，那些被这个时代所轻视的“奇技淫巧”之力。

在长安初步安定下来后，凌云便以“整饬武备、修缮城防”为名，通过李儒的默许，在城外渭水河畔一处相对僻静的旧官营作坊遗址上，重建了一个规模不大、却完全由他掌控的“匠作营”。这个匠作营，明面上的任务是打造、修复军械和城防器具，但暗地里，凌云赋予了它更重要的使命——成为他“暗渡”计划的科技基石和未来生存保障的试验田。

墨老被任命为匠作营的“大匠”，名义上秩级不高，却拥有极大的自主权。凌云将王犇麾下一批忠诚可靠、手脚麻利的士卒划拨给他作为学徒和劳力，又将老周通过各种渠道搜罗来的、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各类工匠（铁匠、木匠、皮匠等）悄悄安置于此。这里，成了凌云麾下一个相对独立且隐秘的小王国。

凌云深知，在乱世中，最根本的力量来自于粮食和生产。董卓政权穷兵黩武，竭泽而渔，根本无暇也无力组织有效的生产。若要积蓄力量，等待时机，必须未雨绸缪。而提高农业生产效率，是关键中的关键。

这一日，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，凌云轻车简从，来到渭水畔的匠作营。营地里炉火熊熊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拉锯声不绝于耳，与外面的萧条形成了鲜明对比。墨老闻讯迎出，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，但眼神中却比在洛阳时多了几分生气和专注。

“墨老，近日可有所得？”凌云直接问道，摒退了左右。

墨老没有说话，只是引着凌云走向营地角落一个搭着草棚的工坊。工坊内，几名工匠正围着一件奇特的物事忙碌着。那是一件犁具，但与当下普遍使用的、笨重且需要二牛抬杠才能牵引的直辕长犁不同，眼前的这把犁，辕杆是弯曲的，犁身明显轻巧了许多，犁镵（犁头）和犁壁（翻土板）的弧度也经过特殊设计。

“此乃按将军所绘草图，反复试制改进而成的‘曲辕犁’。”墨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，“已在小块田地上试过，只需一牛，甚至壮健些的驴马便可牵引，转向灵活，入土、翻土之效，远胜旧犁。尤其适用于关中这等土质相对疏松之地。”

凌云眼中一亮！曲辕犁！这正是他凭借模糊记忆向墨老描述的方向之一！相比直辕犁，曲辕犁节省畜力，操作灵活，能大幅提高耕作效率，是农业史上的一项重要革新。没想到墨老竟真的凭借有限的提示和精湛的技艺，将其复原了出来！

“好！太好了！”凌云抚摸着光滑的犁身，心中激动。他仔细询问了试用的细节，包括牵引力、翻土深度、耐用性等。墨老一一作答，并指出了几个仍需改进的细节，如犁镵的硬度还需提升。

“不仅是犁，”墨老又引凌云看了另外几样东西。一件是改良过的耧车，播种的间距和深度更加均匀可控；另一件是用于灌溉的翻车（即龙骨水车）的小型模型，结构精巧，能有效将低处的水引往高处；还有几件看似普通却经过细节优化的铁锹、锄头，刃口更锋利，木柄更符合人力发力。

这些农具，单看一件或许并不起眼，但组合起来，却能实实在在地提升从垦荒、播种到灌溉、收割的整个农业生产环节的效率。

“墨老，诸位师傅，辛苦了！”凌云向在场的工匠们郑重行礼，“尔等所造之物，看似寻常，然于生民衣食，于国家根基，功在千秋！”

工匠们受宠若惊，纷纷还礼。他们大多社会地位低下，何曾受过一位中郎将如此礼遇？凌云的态度，让他们倍感尊荣，也更加卖力。

然而，如何将这些“奇物”推广出去，却是个难题。大规模公开推广，必然引起李儒乃至董卓的注意。在董卓看来，与其费时费力去搞什么农具改良，不如直接派兵去抢来得痛快。而且，过早暴露自己的“实业”企图，也非明智之举。

凌云沉吟片刻，有了主意。他吩咐墨老：“这些农具，暂不量产。先精心制作一批，要做得坚固耐用，但外观不必过于精美，甚至可略显粗朴。然后，以‘匠作营试制新式军械需测试铁料与工艺’为名，将这批农具，‘分发’给我们在长安周边、渭水河谷的几处军屯田庄使用。”

他麾下有一些作为赏赐或通过其他手段获得的零散田产，由军士或招募的流民耕种，产出部分用于补充军粮。这些田庄，正是理想的试验田。

“记住，”凌云压低声音，“不必刻意宣扬此物之妙。只说是营中废弃铁料打造的普通农具，让屯田的士卒和农户试用即可。暗中观察使用效果，记录下与旧式农具的差异，特别是节省的人力畜力、提升的耕作速度等。若有旁人问起，便说是为了锤炼工匠技艺，废物利用。”

“诺。”墨老心领神会。这是典型的“润物细无声”的策略。

“另外，”凌云继续部署，“挑选几名绝对可靠、善于言辞的工匠学徒，让他们在农闲时，以走亲访友或帮工为名，带着这些改良农具的‘制作手艺’，到相熟的村落去。不必强推，只需在帮人修理旧农具时，‘顺便’展示一下新农具的便利，若有人感兴趣，便可依样画葫芦，传授简易的制作方法。一切，要做得自然，如同寻常的技术交流。”

他要让这些先进的生产技术，像种子一样，悄无声息地撒播出去，在民间自行生根发芽。不追求立竿见影的轰动效应，只求缓慢而坚定地改变生产的底层逻辑。

安排妥当后，凌云又对匠作营的防卫和保密做了进一步指示，确保这里的研究和试验不会轻易外泄。

离开匠作营，踏着薄雪返回城中，凌云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。看着渭河两岸荒芜的田野，他仿佛能看到，在不久的将来，随着这些“奇物”的悄然推广，这片土地上将会焕发出新的生机。粮食的增产，意味着能养活更多的人口，意味着潜在的兵源和民心。

这不仅仅是解决军粮问题的技术手段，更是一项长远的战略投资。它在为未来可能的屯田养兵、割据一方打下坚实的基础。同时，通过提高生产效率，也在客观上缓解了底层百姓的一些苦难，这与他“暗渡”救人的初衷是相合的。

“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。”凌云默念着这句古语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。在这乱世之中，刀剑是利器，权谋是利器，而这看似不起眼的犁铧、耧车，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、更持久的利器？他在董卓的眼皮底下，在李儒的监视之中，悄然播撒着与掠夺和毁灭截然相反的种子——创造的种子。

这匠作营的点点星火，或许微弱，但凌云相信，终有一天，它们会形成燎原之势，照亮一条不同的道路。而这一切，都隐藏在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和看似普通的农具之下，成为他“暗渡”大业中，坚实而沉默的一环。